【紅樓夢經典詩詞賞析大全九】花名籤令八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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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名籤令八則

寶釵籤

牡丹——豔冠羣芳——任是無情也動人。

【詩詞鑑賞】

第六十三回“壽怡紅羣芳開夜宴”,玩了一種新酒令,即用骰子擲點定人,由那個人從簡裏抽籤,簽上畫着一種花,又題着評價這種花的一句成語,最後是吟詠這種花的一句舊詩。這些花、成語和詩句,或者象徵得籤者的特點,或者隱示其未來的遭遇。

這個花名籤是說寶釵容貌之美壓倒大觀園羣芳,即便在她靜默時,也有一種動人的魅力。寶玉就常被其美貌所吸引,所以當寶釵掣出此籤後,寶玉只管拿着那籤,口內顛來倒去念:“任是無情也動人”。然而偶然的愛慕並不就是愛情,當他們後來被捏合成夫妻時,寶玉“終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終於棄家出走。寶釵容貌無論如何“動人”,都沒能使她免去悲劇性命運

探春籤

杏花——瑤池仙品——日邊紅杏倚雲栽。

【詩詞鑑賞】

“瑤池仙品”,隱喻探春聰明靈秀,品性高潔。“日邊紅杏倚雲栽”,表面是說她命運好,所以簽上又有一條注說:“得此籤者必得貴婿。”大家取笑探春:“我們家已有了個王妃,難道你也是王妃不成?”從這些話看,探春未來的丈夫也許身分高貴,但這也絲毫不能彌補她“分骨肉”的悲哀。“清明涕泣江邊望,千里東風一夢遙”,早已把她的遭際預示明白了。

李紈籤

老梅——霜曉寒資——竹籬茅舍自甘心。

【詩詞鑑賞】

“霜曉寒資”,恰與《紅樓夢曲》中的“晚韶華”是同意語,都是預言李紈晚年將母以子貴。“竹籬茅舍”句,照應她在稻香村裏的寂寞寡居生活。槁木死灰般地度過一生,到老臨死時才掙得一頂“珠冠”,一件“鳳襖”,也夠可憐了。

湘雲籤

海棠——香夢沉酣——只恐夜深花睡去。

【詩詞鑑賞】

“香夢沉酣”,首先使讀者想到湘雲在寶玉生日吃醉酒後,睡倒在山石後青板石凳上,芍藥花飛滿一身的憨態。“只恐夜深花睡去”,也影射此事。所以黛玉打趣說“‘夜深’兩個字改‘石涼’兩個字!”再進一步品味,還有更深的意味:湘雲開朗活潑,陶醉於青春的歡樂之中,對未來的厄運毫無思想準備,因此“香夢沉酣”又是對她的惋嘆。

【紅樓夢經典詩詞賞析大全九】花名籤令八則

麝月籤

荼蔗花——韶華勝極——開到荼蔗花事了。

【詩詞鑑賞】

荼蔗開花,意味着春天過去了。簽上還有一條小注:“在席各飲三杯送春。”寶玉覺出其中不祥的意味,怕影響大家歡樂的情緒,連忙把籤藏起來,說了聲“咱們且喝酒”,遮掩了過去。這當然帶有明顯的宿命論味道,並不科學。作者是要用這種象徵手法暗示:大觀園“勝極”之日就要結束了。讓麝月抽到這根籤,可能是麝月要陪伴寶玉到最後,是榮府衰亡的最後見證人。

香菱籤

並蒂花——聯春繞瑞——連理枝頭花正開。

【詩詞鑑賞】

並蒂蓮開,暗含香菱原來名字的“蓮”字,同香菱判詞“根並荷花一莖香”意思相類,寓有今日的香菱即當年的英蓮之意。“聯春繞瑞”只是對青春美麗的香菱的讚美,並不是說她有好命運。“連理枝頭花正開”一句是作歇後語用的,原詩的下一句就是“妒花風雨更相摧”,這纔是作者要說的意思。指的是夏金桂因嫉妒香菱,而要將她活活折磨死。

黛玉籤

芙蓉——風露清愁——莫怨東風當自嗟。

【詩詞鑑賞】

芙蓉,喻黛玉嬌美。“風露清愁”,與《葬花辭》中的“風刀霜劍嚴相逼”意近。“莫怨東風當自嗟”,意謂:不要怨恨環境的冷酷,還是承認自己命運不好吧。這是無可如何的一種悲惋、嘆惜。黛玉抽籤之前默默想:“不知還有什麼好的被我掣着纔好”,可掣出的偏偏是這種頹喪的句子。

襲人籤

桃花——武陵別景——桃紅又是一年春。

【詩詞鑑賞】

襲人將來要嫁給蔣玉菡爲妻,過上一種小康生活。花名籤用秦末戰亂生靈塗炭來喻賈家敗亡,襲人將像桃花源中人一樣,躲開這場災難,投進蔣玉菡的懷抱。

襲人是寶玉的侍妾,對寶玉百般體貼、愛護,曾發誓:“便拿八人轎也擡不出我去”(第十九回),可後來還是被蔣玉菡擡去了。“桃紅又是一年春”,諷刺之意十分明顯。

經典詩詞

桃花行

桃花簾外東風軟,桃花簾內晨妝懶。

簾外桃花簾內人,人與桃花隔不遠。

東風有意揭簾櫳,花欲窺人簾不卷。

桃花簾外開仍舊,簾中人比桃花瘦。

花解憐人花也愁,隔簾消息風吹透。

風透湘簾花滿庭,庭前春色倍傷情。

閒苔院落門空掩,斜日欄杆人自憑。

憑欄人向東風泣,茜裙偷傍桃花立。

桃花桃葉亂紛紛,花綻新紅葉凝碧。

霧裹煙封一萬株,烘樓照壁紅模糊。

天機燒破鴛鴦錦,春酣欲醒移珊枕。

侍女金盆進水來,香泉影蘸胭脂冷。

胭脂鮮豔何相類,花之顏色人之淚。

若將人淚比桃花,淚自長流花自媚。

淚眼觀花淚易幹,淚乾春盡花憔悴。

憔悴花遮憔悴人,花飛人倦易黃昏。

一聲杜宇春歸盡,寂寞簾櫳空月痕!

【詩詞鑑賞】

第七十回書中寫到時逢初春時節,大觀園羣芳又萌動了詩興,商量作詩,把寶玉找去商量。寶玉去後,大家正在看黛玉正作這首《桃花行》。這是一首歌形體的詩,形式比較自由。

這是繼《葬花辭》之後,黛玉的又一首顧“花”自憐的抒情詩。書中說,“寶玉看了並不稱讚,卻滾下淚來”。寶琴開玩笑地說是自己作的,寶玉不信。寶釵用杜工部詩風格多樣來證明寶琴也可以寫出這樣的詩,寶玉笑道:“固然如此說,但我知道姐姐斷不許妹妹有此傷悼語句,妹妹雖有此才,是斷不肯作的。比不得林妹妹曾經離喪,作此哀音。”

《桃花行》確實充滿了哀音。寶玉並不稱讚,是因爲領會了這“哀音”,再也說不出稱讚的話了。這首詩出現在第七十回,已經離榮府敗亡和黛玉夭折不遠了。“淚眼觀花淚易幹,淚乾春盡花憔悴”就是明顯的預言。只待“一聲杜宇春歸盡”,羣芳都將以不同的方式憔悴,而最早凋零的就是黛玉。

史湘雲:如夢令

豈是繡絨殘吐?捲起半簾香霧。纖手自拈空使鵑啼燕妒。且住,且住,莫使春光別去。

【詩詞鑑賞】

第七十回裏黛玉重建桃花詩社後,並未作詩,一日史湘雲感到無聊,因見柳花飛舞,便填了這首《如夢令》,拿去與寶釵、黛玉等人看。

這首詞流露出一種留戀、惋惜春光的情緒。從湘雲判詞“廝配得才貌仙郎,博得個地久天長,准折得幼兒時坎坷形狀。終個是雲散高唐,水涸湘江”等句看,湘雲將來可能有一段極短暫的美滿的婚姻生活,接着就陷入悲苦的境地。對照起來玩味,就可知道這首柳絮詞是象徵着湘雲對那段美滿生活的留戀。

賈探春、賈寶玉:南柯子

空掛纖纖縷,徒垂絡絡絲。也難綰系也難羈,一任東西南北各分離。落去君休惜,飛來我自知。鶯愁蝶倦晚芳時,縱是明春再見隔年期。

【詩詞鑑賞】

湘雲的一首《如夢令》引發了黛玉等人填詞的興頭,“便擬了柳絮之題,又限出幾個調來”,大家都來填詞。探春拈得《南柯子》這個詞牌,只填了上半闋便寫不下去,寶玉看後提筆續出下半闋。

探春作的上半闋寫柳絮與柳枝分離,東西南北隨風飄遊,很容易使人聯想起《分骨肉》那首曲中“一帆風雨路三千,把骨肉家園齊來拋閃”的句子。詞中暗寓探春離親遠嫁的意思是明顯的。探春寫了上闋再寫不下去,正是對命運徒嘆奈何的表現。寶玉作的下半闋“落去君休惜”,只是一句空洞的安慰話。“縱是明春再見”,也許隱寓着探春遠嫁後還有和寶玉相見的機會,因曹雪芹沒有寫完全書,具體情節就無從知道了。

【紅樓夢經典詩詞賞析大全九】花名籤令八則 第2張

林黛玉:唐多令

粉墮百花洲,香殘燕子樓。一團團逐隊成毯。飄泊

亦如人命薄,空繾綣,說風流。

草木也知愁,韶華竟白頭。嘆今生誰舍誰收?嫁與

東風春不管,憑爾去,忍淹留!

【詩詞鑑賞】

接着探春、寶玉的詞後,黛玉便寫出這首“纏綿悲感”的《唐多令》。

黛玉從飄遊無定的柳絮,聯想到自己孤苦無依的身世,預感到薄命的結局,把一腔哀惋纏綿的思緒寫到詞中去。曾遊百花洲的西施,居住燕子樓的關盼盼,都是薄命的女子,似乎是信手引來,實際是有意自喻。柳絮任東風擺佈,正是象徵黛玉在命運面前無能爲力。李紈等人看了這首詩,都點頭感嘆:“太作悲了。”除了這類悲慼語外,這個可憐的少女還能說出什麼更樂觀的話呢?

薛寶琴:西江月

漢苑零星有限,隋堤點綴無窮。三春事業付東風,明月梅花一夢。

幾處落紅庭院,誰家香雪簾櫳?江南江北一般同,偏是離人恨重。

【詩詞鑑賞】

繼黛玉的《唐多令》詞之後,寶琴拿出這首詞,“終不免過於喪敗。”

寶琴喪父,客居親屬家,類似遊子,所以詞中滲透着“離人’’的感喟。像寶琴這樣的小姑娘,本應無憂無慮,可從這首詞透出的氣息看,也並不事事遂心。“三春事業付東風”,隱喻着包括寶琴在內的大觀園羣芳的美好的時日即將過去。詞中“梅花”、“香雪”字樣,都同“梅”字聯繫着,寶琴又“許了梅翰林的兒子”(第五十回),所以“明月梅花一夢”也許還暗示寶琴將來的命運也不濟。

薛寶釵:臨江仙

白玉堂前春解舞,東風捲得均勻。蜂團蝶陣亂紛紛。幾曾隨流水,豈必委芳塵。

萬縷千絲終不改,任他隨聚隨分。韶華休笑本無根,好風頻借力,送我上青雲。

【詩詞鑑賞】

寶釵在拿出她這首詞之前,有這樣一段議論:“我想,柳絮原是一件輕薄無根無絆的東西,然依我的主意,偏要把他說好了,纔不落套。所以我謅了一首來,未必合你們的意思。”她原來是要作翻案文章的。

同前面幾首柳絮詞低迴的調子截然相反,寶釵這首詞充滿了開朗樂觀的情緒。從寶釵的角度看,這同她“行爲豁達,隨分從時”的性格一致;從《紅樓夢》作者的意圖看,似乎是讓她樂觀一陣,把未來想得十分美好,然後再讓她失望。即先讓她“登高”,然後再讓她“跌重”。“好風頻借力,送我上青雲”,無根的柳絮飄上青雲又怎麼樣?能永遠留在天空中嗎?最後還是免不了“隨流水”,“委芳塵”。作者讓寶釵故作樂觀語,實際隱含着諷刺意味。有人根據寶釵這首詞罵她是“野心家”,想向上爬,想奪“寶二奶奶”的寶座云云,未免過於穿鑿附會,作者未必有此意圖。

芙蓉女兒誄

維太平不易之元,蓉桂競芳之月,無可奈何之日,怡紅院濁玉,謹以羣花之蕊、冰鮫之縠、沁芳之泉、楓露之茗,四者雖微,聊以達誠申信,乃致祭於白帝宮中撫司秋豔芙蓉女兒之前,曰:

竊思女兒自臨濁世,迄今凡十有六載。其先之鄉籍姓氏,湮淪而莫能考者久矣。而玉得於衾枕櫛沐之間,棲息宴遊之夕,親暱狎褻,相與共處者,僅五年八月有畸。

憶女兒曩生之昔,其爲質則金玉不足喻其貴,其爲性則冰雪不足喻其潔,其爲神則星日不足喻其精,其爲貌則花月不足喻其色。姊妹悉慕媖嫺,嫗媼鹹仰惠德。

孰料鳩鴆惡其高,鷹鷙翻遭罦罬;薋箷妒其臭,茝蘭竟被芟鉏!花原自怯,豈奈狂飆;柳本多愁,何禁驟雨。偶遭蠱蠆之讒”,遂抱膏肓之疚。故而櫻脣紅褪,韻吐呻吟;杏臉香枯,色陳酣(han左鹹右頁)頷。涿謠溪詬,出自屏幃;荊棘蓬榛,蔓延戶牖。豈招尤則替,實攘詬而終。既既屯(tun左心右屯)幽沉於不盡,復含罔屈於無窮。高標見嫉,閨幃恨比長沙;直烈遭危,巾幗慘於羽野。自蓄辛酸,誰憐夭折;仙雲既散,芳趾難尋。洲迷聚窟,何來卻死之香;海失靈槎,不獲回生之藥。

眉黛煙青,昨猶我畫;指環玉冷,今倩誰溫?鼎爐之剩藥猶存,襟淚之餘痕尚漬。鏡分鸞別,愁開麝月之奩;梳化飛龍,哀折檀雲之齒。委金鈿於草莽,拾翠闔(音e,盍代勺中之·)於塵埃。樓空鴲(音zhi,左支右鳥)鵲,徒懸七夕之針;帶斷鴛鴦,誰續五絲之縷?

況乃金天屬節,白帝司時,孤衾有夢,空室無人。桐階月暗,芳魂與倩影同銷;蓉帳香殘,嬌喘共細言皆絕。連天衰草,豈獨蒹葭;匝地悲聲,無非蟋蟀。露苔晚砌,穿簾不度寒砧;雨荔秋垣,隔院希聞怨笛。芳名未泯,檐前鸚鵡猶呼;豔質將亡,檻外海棠預老。捉迷屏後,蓮瓣無聲;鬥草庭前,蘭芽枉待。拋殘繡線,銀箋彩縷誰裁;折斷冰絲,金斗御香未熨。

昨承嚴命,既趨車而遠涉芳園;今犯慈威陽,復拄杖而遽拋孤柩。乃聞槽棺被燹,慚違共穴之盟;石槨成災,愧迨同灰之誚。

爾乃西風古寺肋,淹滯青燐;落日荒丘,零星白骨。楸榆颯颯,蓬艾蕭蕭。隔霧壙以啼猿,繞煙塍而泣鬼。自爲紅綃帳裏,公子情深;始信黃土壟中,女兒命薄!汝南淚血,斑斑灑向西風;梓澤餘衷,默默訴憑冷月。

嗚呼!固鬼蜮之爲災,豈神靈而亦妒。鉗談奴之口,討豈從寬;剖悍婦之心,忿猶未釋!在君之塵緣雖淺,然玉之鄙意豈終。因蓄倦倦之思,不禁諄諄之問。

始知上帝垂旌,花宮待詔,生儕蘭蕙,死轄芙蓉。聽小婢之言,似涉無稽;以濁玉之思,則深爲有據。何也?昔葉法善攝魂以撰碑,李長吉被詔而爲記,事雖殊,其理則一也。故相物以配才,苟非其人,惡乃濫手?始信上帝委託權衡,可謂至洽至協,庶不負其所秉賦也。因希其不昧之靈,或陟降於茲,特不揣鄙俗之詞,有污慧聽。乃歌而招之,曰:

天何如是之蒼蒼兮,乘玉虯以遊乎穹窿耶?地何如是之茫茫兮,駕瑤象以降乎泉壤耶?望傘蓋之陸離兮,抑箕尾之光耶?列羽葆而爲前導兮,衛危虛於旁耶?驅豐隆以爲比從兮,望舒月以臨兮?聽車軌而伊軋兮,御鸞鷖(yi)以徵耶?聞馥郁而薆(ai)然兮,紉蘅杜以爲襄(音xiang,左絲右襄)耶?炫裙裾之爍爍兮,鏤明月以爲擋耶?藉葳蕤而成壇峙兮,檠蓮焰以燭蘭膏耶?文爬瓠以爲觶斝兮,漉醽(ling)醁以浮桂醑耶?瞻雲氣而凝盼兮,彷彿有所覘耶?俯窈窕而屬耳兮,恍惚有所聞耶?期汗漫而無夭閼兮,忍捐棄餘於塵埃耶?倩風廉之爲餘驅車兮,冀聯轡而攜歸耶?餘中心爲之慨然兮,徒曒曒(jiaojiao,口字旁)而爲何耶?君偃然而長寢兮,豈天運之變於斯耶?既窀穸且安穩兮,反其真而復奚化耶?餘猶桎梏而懸附兮,靈格餘以嗟來耶?來兮止兮,君其來耶!

若夫鴻蒙而居囤,寂靜以處,雖臨於茲,餘亦莫睹。搴煙蘿而爲步幛,列槍蒲而森行伍。警柳眼之貪眠,釋蓮心之味苦。素女約於桂巖,宓妃迎於蘭渚。弄玉吹笙,寒簧擊敵。徵嵩嶽之妃,啓驪山之姥。龜呈洛浦之靈,獸作咸池之舞,潛赤水兮龍吟,集珠林兮鳳翥。爰格爰誠,匪簠匪筥。發軔乎霞城,返旌乎玄圃。既顯微而若通復氤氳而倏阻。離合兮煙雲,空濛兮霧雨。塵霾斂兮星高,溪山麗兮月午。何心意之忡忡,若寤寐之栩栩。餘乃欷覷悵望,泣涕彷徨。人語兮寂歷,天籟兮蒷(yun,竹字頭)簹。鳥驚散而飛,魚唼喋以響。誌哀兮是禱,成禮兮期祥。嗚呼哀哉!尚饗!

【詩詞鑑賞】

小丫鬟所說晴雯爲芙蓉之神事乃利用傳說創新。宋代歐陽修《六一詩話》:“[石]曼卿卒後,其故人有見之者,雲:恍忽如夢中言:‘我今爲鬼仙也,所主芙蓉城。’欲呼故人往遊,不得,忿然騎一素騾,去如飛。”此故事,作者的友人敦敏也曾用過。《懋齋詩鈔·弗(弓中間加一豎槓)宅三卜孝廉》詩:“大暮安可醒,一痛成千古。豈真記玉樓,果爲芙蓉主。”誄:歷敘死人生前行事,在喪禮中宣讀的一種文體,相當於現在的悼詞。晉代陸機《文賦》述文體之特點說:“誄纏綿而悽愴”。

在第七十七回至七十八回裏,寶玉身邊的侍女,也是他最親密的女友晴雯遭到王善保家的誣陷,被王夫人趕出大觀圓,悽慘地病死在她表兄家裏。寶玉聞訊,悲不自勝,寫了這篇情誼深長的祭文來哀悼她。因小丫鬟信口胡謅說晴雯死後作了專管芙蓉花的花神,這正好稱了寶玉的心,就把晴雯當作芙蓉花神來祭奠。

寶玉)想了一想:“如今若學那世俗之奠禮,斷然不可。竟也還別開生面,另立排場,風流奇異,於世無涉,方不負我二人之爲人。況且古人有云;‘潢污行潦、蕷蘩蘊藻之賤,可以饈王公,薦鬼神。’原不在物之貴賤。全在,心之誠敬而已。此其氣也。二則誄文輓詞,也須另出己見;,自放手眼,亦不可蹈襲前人的套頭,填寫.幾字搪塞耳目之文;亦必須灑淚泣血,一字一咽,一句一啼,寧使文不足悲有餘,萬不,可尚文藻而反失悲慼。況且古人多有微詞;非自我今作俑也。無奈今之人全惑於‘功名’二字,故尚古之風一洗皆盡,恐不合時宜,於功名有礙之故也。我又不希罕那功名,不爲世人觀閱稱讚,何必不遠師楚人之《大言》、《招魂》、《離騷》、《九辯》、《枯樹》、《問難》、《秋水》、《大人先生傳》等法,或雜參單句,或偶成短聯,或用實典,或設譬寓,隨意所之,信筆而去,喜則以文爲戲,悲則以言志痛,辭達意盡爲止,何必若世俗之拘拘於方寸之間哉屍寶玉本是個不讀書之人,再,心中有了這篇歪意,怎得有好詩好文作出來。他自己卻任意纂著,並不爲人知慕,所以大肆妄誕,競杜撰成一篇長文。(參戚序本、庚辰本校)

這裏,“古人多有微詞,非自我今作俑也”一句,特別值得注意。它明白地告訴我們誄文是有所寄託的。所謂“微詞”,即通過對小說中虛構的人物情節的褒貶來譏評當時的現實,特別是當時的黑暗政治。何以見得呢?所引爲先例的“楚人”作品,在不同程度上都是諷喻政治的。而其中被誄文在文字上借用得最多的是屈原的《離騷》,這並非偶然。《離騷》的美人香草實際上根本與男女之情無關,完全是屈原用以表達政治理想的代詞。

清代與“百家爭鳴”的戰國時代的情況大不一樣,特別是雍正乾隆年間,則更是文禁酷嚴,朝野惴恐。稍有“干涉朝廷”之嫌,難免就要招來文字之禍。所以,當時一般人都不敢作“傷時罵世”之文,“恐不合時宜,於功名有礙之故也”。觸犯文網,丟掉烏紗帽,這還是說得輕的。曹雪芹“不希罕那功名”,“又不爲世人觀閱稱讚”,逆潮流而動,走咱己的路,骨頭還是比較硬的。

當然,要在這樣環境之下,揭露封建政治的黑暗,就得把自己的真實意圖巧妙地隱藏起來,“尚古之風”、“遠師楚人”、“以文爲戲”、“任意纂著”、“大肆妄誕”、“歪意”、“杜撰”等等,也無非是作者護身的鎧甲。借師古而脫罪,隱真意於玩文,似乎是模擬,而實際上是大膽創新,既幽默而又沉痛。藝術風格也正是由思想內容所決定的。

明瞭這一點,就不難理解,爲什麼在這篇表面上寫兒女悼亡之情的誅文中,要用賈誼、鯀、石崇;嵇康、呂安等這些在政治鬥爭中遭禍的人物的典故。爲什麼這篇洋洋灑灑的長文既不爲秦可卿之死而作;也不用之於祭奠金釧兒,雖然她們的死,寶玉也十分哀痛。

(靖藏本第七十九回)。這本採從作者在小說中安排芙蓉花叢裏出現黛玉影子、讓他們作不吉祥的對話等情節中,也可以看得十分清楚。的確,作者在藝術構思上,是想借晴雯的悲慘遭遇來襯托黛玉的不幸結局的:晴雯因大觀園內出了醜事,特別是因她與寶玉的親近關係而受誹謗,蒙冤屈,將來賈府因寶玉闖出“醜禍”而獲罪,黛玉憑着她與寶玉的特殊關係,也完全有可能蒙受某些詬辱的。“似讖成真”的《葬花吟》中“強於污淖陷渠溝”的話,怕也不是無的放矢吧。晴雯是寶玉不在時孤單地死去的,而且她的遺體據說是因爲“女兒癆死的,斷不可留”,便立即火化了。黛玉也沒有能等到寶王避禍出走回來就“淚盡”了,她的詩句如“他年葬儂知是誰?”“花落人亡兩不知”,“一聲杜宇春歸盡,寂寞簾櫳空月痕”等等,也都預先透露了她“紅斷香消”時無人過問的情景。她的病和晴雯一樣,卻死在“家亡人散各奔騰”的時刻,雖未必也送入“化人廠”,但總是返柩姑蘇,埋骨“黃土壠中”,讓她“質本潔來還潔去”。“冷月葬花魂”的結局,實在也夠淒涼的了。脂評特指出誄文應對照“黛玉逝後諸文”看,可知寶玉“一別秋風又一年”後,“對境悼顰兒”時,也與此刻“汝南淚血,斑斑灑向西風;梓澤餘衷,默默訴憑冷月”的景況相似。當然,使她們同遭夭折命運的最主要的相似之處,還是誄文所說的原因:“固鬼蜮之爲災,豈神靈之有妒?”在她們的不幸遭遇中,作者都寄託着自己現實的政治感慨。這可以說,與我們現在所見續書中寫黛玉之死的情節毫無共同之處。

作者在誄文中表現出強烈的愛憎態度:用最美好的語言,對這個“心比天高,身爲下賤,風流靈巧招人怨”的女僕加以熱情的頌讚,同時毫不掩飾自己對慣用鬼蜮伎倆陷害別人的邪惡勢力的痛恨。但是,由於作者不可能科學地來認識封建制、度的吃人本質,所以,他既不能瞭解那些他加以類比的統治階級內部鬥爭中受到排擠打擊者,與一個命運悲慘的奴隸之間所存在着的階級區別,也根本無法理解邪惡勢力就產生於這一制度的本身;要拔除這種邪惡勢力,就必須從根本上消滅人剝削人、人壓迫人的社會制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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